中古时代的恶魔
“瘟疫”泛指大规模的传染病流行，是伴随人类文明一同诞生的。
中国最早关于瘟疫的记载出现在甲骨文中，学者董彦堂先生在其著作《小屯殷墟文字乙编》中记载了几段甲骨文中关于疫病的卜辞，比如其中一条：疾疫，其延？这句话是巫师在卜问：这次的疫病，会扩散吗？短短四字透露出两条重要信息，第一，疫病在三千年前的商代已经成了困扰执*者的大问题，第二，在那个时代，人类已经意识到有的疾病是会扩散（传染）的。
图为甲骨文的“疾”和“疫”，“疾”字是象形字，表现的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出汗，正在发病的状态。“疫”字是象形加会意字，表现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疾病，此字左下角为一只拿着棍棒的手，指代这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力量。
中外历史文献记载的瘟疫，很多都是鼠疫。鼠疫出现总是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动荡，社稷倾覆，天下饥荒，四方叛乱，*河改道，关中地震，往往灾祸之后就是大瘟疫。比如秦灭六国期间就有数次瘟疫爆发，其中一次“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瘟疫就是在蝗灾带来的饥荒后出现的。欧洲中世纪的名著《十日谈》中记载了欧洲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瘟疫大流行，时间正是年，时值蒙古帝国征服欧亚大陆，铁骑所过，尸横遍野。因此这次瘟疫大爆发，很有可能正是这场旷世大战带来的。瘟疫常常在天灾人祸后出现，所以古人把瘟疫看做是某种神秘力量在兴风作浪。
这幅插图展现的是年佛罗伦萨鼠疫大爆发的场景
从今天的科学基础仍然难以解释这些灾难的关联，鼠疫与战乱挂钩的其中一个因素，或许是人类群落的大规模消亡，导致老鼠群落的剧增——大量的尸体成为了老鼠的食物和病菌的培养皿，废弃的城镇和农田成为了老鼠的天堂，同时，寄生在鼠类中的各种病菌得以借着鼠族的繁荣四处扩散。此外，一些瘟疫爆发还和人口大规模迁徙有关。个中缘由这里不再做深入探讨。
在工业革命以前的欧洲，传染病长期都被当做是邪恶力量作祟，散播瘟疫是“女巫”的罪名之一，很多无辜女性因此而被教会烧死。讽刺的是，她们很多人之所以被认为是女巫，是因为她们会用民间偏方给瘟疫患者治病。
图画展示了年苏格兰绞死女巫示众的场景
免疫君所在的德国小城弗莱堡，恰巧就是十六世纪黑死病大流行期间，兴起猎巫行动的城市之一。弗赖堡古城东面的城门上，有一块不起眼的小牌，记载了年3月24日，三名无辜女性在此被烧死的惨案，无声地控诉着那个时代的罪恶。
这块小牌上写着：“弗莱堡市在此纪念所有在猎巫行动中受害的女性们，这些无辜者受过的苦难时刻提醒着后人要常怀包容与人性”。
中古时代，由于缺乏对传染病的了解和应对措施，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对待恶性传染病患者的措施都简单残酷，施治不成便隔离起来。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无疑就是对麻风病人的处置了。麻风病靠接触传播，难以用常规的方法隔离防治，而且病患相貌畸形可怖，因此他们受到社会遗弃。麻风病人一般被集体隔离于特定区域，这类隔离区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
近现代的“麻风村”除了起到隔离的作用外，主要起到集中收容救治的功能。但在中古时代，大部分麻风病人只能在离群索居的恶劣的环境和疾病折磨中慢慢死绝。免疫君家乡云南曾经为麻风病疫区。在一些山区，由于贫困和封闭，直到近代仍有麻风病人被驱逐甚至被烧死的事件。
图为免疫君家乡的麻风村，为上世纪末由国际爱心扶贫组织捐资所建，用于收容救治麻风病患者。时至今日，麻风病已经慢慢得到控制，像这样的麻风村正在慢慢消失。
图为麻风村中最高龄的一位患者，图片来源于报道《云南玉溪麻风村探访纪实》
人类的反击
中国人也曾将瘟疫成因归为*神作祟，或者简单地将它看做恶性伤寒。这种观念的改变始于一本中医史上重要著作《瘟疫论》的问世。序言第一句便单刀直入说明了这种传染病的特点：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
《瘟疫论》书影
此书作者吴又可，生活于明末，见证了李自成叛乱之际爆发的一场大瘟疫。由于当时没有隔离防治的观念，这场瘟疫迅速扩散至全国，很多大城市，朝夕间成为空城，“日出万棺，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吴又可行走于乡间，为瘟疫患者施治，逐渐悟出这种疾病不同于伤寒，是一种会通过口鼻传染的异气，并总结了一套专门针对瘟疫的治疗措施。可惜没等这套措施推广开来，大明王朝便寿终正寝了。后世有人说“老鼠亡明”，不无道理。（这场瘟疫据推测为腺鼠疫）
同样在明末，中国的另一项发现更加意义重大。据记载，明朝隆庆年间，宁国府太平县一位无名医生发明了一种预防天花的土法：人痘法。简单来说就是用天花患者脱落的痂皮或者痘里的脓水，涂抹健康人的鼻腔，使后者获得对天花的免疫。人类的第一支“疫苗”就这样诞生了。这种办法在清代得到推广，康熙皇帝曾召令全国接种人痘，预防天花，使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推广接种“疫苗”的国家。有趣的是，康熙皇帝本人就是天花病*免疫者。传闻，他儿时得过天花并幸存下来，因而成为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但值得一提的是，“人痘法”风险极高，常常出现接种者感染天花而死的事故。
图为接种人痘法：医生将天花病人痂皮制作成的药粉通过一根长管子吹入接种者的鼻腔。
中国预防天花的措施很快传到了欧洲。时间来到十八世纪末期，当时英国乡村流行着一种传闻,牛奶工如果在挤牛奶时不小心感染了牛痘，就不会再得天花（牛痘病*和天花病*有很大相似性，但对人的*性要弱得多）。一位乡村医生爱德华·詹纳据此在一个小男孩身上做了实验，证明先用*性较弱的牛痘病*感染人体后，人体就能获得对天花病*的免疫能力。由此，詹纳发明了防治天花更为安全的“牛痘法”。詹纳为这种方法取名“Vaccine”即“疫苗”，其实这个词是拉丁词“Vacca”的变形，“Vacca”意为“牛”。
图为詹纳医生给小孩接种第一支牛痘疫苗
詹纳的牛痘疫苗经过后世不断改进，在二十世纪在全世界全面推广。年世界卫生组织通过开展“扑灭天花行动”的决议，经过多年不懈努力，天花逐渐绝迹。年英国，一名科研人员在伯明翰大学参与天花研究项目时感染病*，不幸病逝，随后负责此项目的教授在自责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起事件成为了天花病*灭绝前的最后一次感染案例。
疫苗问世后，天花病*的爆发案例逐年减少。图片来源于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报告
实际上，除了预防天花的例子外，古人对传染病防治还有很多方法，但这些措施无一不是通过经验总结或误打误撞的尝试而发明出来的。长期以来人类对传染病的来源一无所知。实际上，早在十七世纪显微镜就被发明出来，然而，大部分传染病的病原体小到在光学显微镜下都观察不到。直到十九世纪，法国化学家路易.巴斯德才通过鹅颈烧瓶实验证实细菌的存在。除此以外，他还发现了微生物是导致一系列疾病的根源。同时期，光学显微镜得到进一步改进，使人类得以看到了细菌的真正面貌。
显微镜下的细菌，看上去像一些杂乱的颗粒物，无法看清楚结构，这已经是光学显微镜的极限了。
年，巴斯德在詹纳的“牛痘法”基础上提出了疫苗原理，并且发明了狂犬病疫苗，成功治疗了一名被咬伤的九岁儿童。此后疫苗逐渐变成了对抗传染病的最有效的常规手段。
巴斯德和妻子育有五个子女，其中三个死于伤寒。或许正是丧子之痛激励他找到了传染病的根源。
巴斯德发明了狂犬病疫苗后直接给一个小孩接种了，这样的“人体试验”无论在今天还是在当时都极具争议。但巴斯德对人类抗击传染病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
最后一只恶魔的显形
在巴斯德提出微生物可以导致疾病后的几十年内，人类找到了一系列致病细菌，（年发现麻风杆菌，年发现炭疽杆菌，年发现肺炎双球菌，年发现霍乱弧菌，年发现鼠疫杆菌）解开了很多传染病的谜团。然而还有很多传染病包括天花，狂犬病，流感，疱疹等等的病原体始终没有办法被确定。二十世纪初爆发了大流感事件，夺取了数千万人的性命。然而，根据学界早期的武断定论“一切病原体都是细菌”，人类却怎么也找不出这起瘟疫的致病源。这时期，人类在探索瘟疫本源的路上遭遇了重大挫折。
这一系列谜团最终被解开，始于一项与人类传染病研究毫不相干的领域：种植业。十九世纪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烟草等经济作物在全世界广泛种植。然而作物病变如同诅咒一般在烟农头上挥之不去，造成极大的经济损失。烟草花叶病是其中最常见也是危害最大的一种。
图为患病烟草
为解决这个问题，很多领域的专家都投入到烟草花叶病的研究中来。
十九世纪末的某天，德国农业学家麦尔在烟草田间漫步，看到同一块田地的烟草，有的患病，有的健全，他忽然意识到烟草的患病与环境毫无关系。结合当时已经非常流行的微生物致病说，麦尔立即意识到烟草花叶病可能是微生物引起的。然而，麦尔虽然证明了烟草花叶病具有传染性，却无从找寻微生物的踪迹（他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光学显微镜，仍然看不到病原体）。
几年后俄国生物学家伊万诺夫斯基进一步发现烟草花叶病的致病因子可以通过细菌过滤器。于是他提出这种东西并非细菌。紧接着一系列发现使科学家确定，这是一种不同于细菌的可以在生物体内复制的*素或极小生命体。荷兰科学家贝杰林克将这种物质命名为“Virus”即“病*”（“Virus”一词来源于拉丁语，意为“*素”）。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初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由于缺乏研究微观领域的先进技术和仪器，人类在研究烟草花叶病的领域进展并不顺利，但这类微小致病物质的发现促进了病*学的兴起，上文所提到的非微生物引起的疑难杂症都被认定为是病*作怪。虽然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病*到底是什么。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化学家斯坦利第一次用化学方法将烟草花叶病*提纯，并检测出它的成分主要是蛋白质。另一研究团队则在样本中检测出少量RNA。由此确定了病*的组成部分。
斯坦利和他提纯的病*结晶，这是病*第一次以结晶体的形态被人类观察到
年，在德国西门子公司支持下，两名年轻人恩斯特.鲁斯卡与波多.冯.波利斯制造出第一台实用电子显微镜，在传统光学显微镜放大倍数上扩展了倍。第二年，人们在电子显微镜下终于观察到烟草花叶病*的真面目。此时距麦尔在田间踱步思考烟草患病问题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图为第一台电子显微镜与烟草花叶病*在电子显微镜下的形态。
此后，各种病*相继在电子显微镜下显形。至此所有瘟疫的元凶都被昭示天下。
图中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为：疱疹病*，冠状病*，艾滋病病*，流感病*，埃博拉病*，狂犬病病*，天花病*，噬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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